• 2016-03-15
  • 人物专访
  • 北京大学国际合作部

“我有很多故事要述说,语言却更糟地、大为减色的、歪曲了我想表达的内容。一个梦想家怎样把她的梦描述成语言?一个舞者怎样把她的动作凝结在段落之中?一个淘气的洛阳女孩怎么蜕变成严肃的纽约女人?语言,没有什么比它更不完美,但那又怎样呢?我还是有许多故事要述说。”——正因语言的空乏,才有了她“手之,足之,舞之,蹈之”地讲述一幕幕精彩的人生故事——殷梅在日记中写到。

一件大地色风衣,简单马尾,露出素净面庞,一位舞者朴素地出场。脸上带着些许时光的痕迹,微微一笑却露出少女般的恬静温情。神采奕奕,目光中透出不断向内探求以激发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的渴望,想必她舞动着一颗年轻的心。

她是殷梅,来自纽约市大学皇后学院戏剧舞蹈系,是终身教授,是系主任,更是一名舞者。她的舞倡导一种大环境:是表演、空间环境、与观众信件交流的结合;她倡导一种综合艺术:将地理、科技、文化、哲学结合;她倡导一种人文关怀:从舞蹈的肢体动作,深挖到心与灵,再上升到哲学思考。她时而蹁跹,时而静思,时而创想,她是新时代创意舞蹈的倡导者。独创的代表作品有《十里红妆》、《尼克松在中国》、《古色今香》等。正因如此,她获得了美国国家福伯莱特学术大奖、古根汉姆等大奖的殊荣。

她的独特,更在于打破疆界,全方位探求舞者的内涵。

向古:烙上中国传统文化之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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殷梅传统舞蹈表演

从小生活在文革的浪潮中,殷梅女士清楚地记得那些“停课闹革命”的岁月。知识极度荒芜,但样板戏《白毛女》却是突然降临的一缕曙光,照进了她的生活,她深受感动,开始自己编舞、自己跳。对于一个孩子,这样的痴迷却是梦想的萌芽。文革结束后,她来到香港舞蹈团,在相对宽松的氛围中接受了中国传统舞蹈的训练。《声韵》、《绿野听琴》、《风雪夜归园》。这些中国传统舞的洗礼奠定了殷梅古典舞蹈的基础,也让她拿到奖学金来美留学,在纽约市大学获艺术硕士学位,之后开始独立编舞演出。

为什么出国后不选择去舞团,而是进入一所大学?殷梅解释道,“在大学读书,是想要知道为什么舞蹈会发生在这些人生命中,是为了向舞者灵魂的深处探求。大学让我领悟到,舞蹈不一定是外在形式,而是最回归内心的东西。”

在美国,殷梅读着古希腊悲剧、但丁、乔叟、莎士比亚,心理学、文学与科学,但她收获到的却出人意料:“在文革教育中我对中国文化没什么认识,反倒是离开了,看到西方是这样的,回头来想想,那中国是什么样的?”转而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浓厚兴趣,从此“一发不可收拾”。她研究易经、甲骨文、书法,拜木心先生为师,偶尔也与陈凯歌等好友相聚探讨中国文化。

中华文化的渗透悄然改变着她。有一天,由她根据纯西方的诗篇——但丁的《神曲》改编的独舞《牡丹城》演出,获得了媒体的高度称赞:“东方的精神让她一直往下沉,从内心往外走。”而殷梅却疑惑又“生气”地想:“我故意不用传统语言,想从传统中走出来,走到当代,却被别人看出东方的烙印,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”事后细细想来,才领悟到:本土文化早已渗在骨子里,怎么也逃不掉,尤其当你深爱这门文化的时候。其实编舞的初衷只是想重现小时候的记忆,从未想过要反映时代,鉴古通今,然而最终的效果确是出乎意料的。

向外:创新舞蹈形式,作品外化呈现

殷梅特别关注舞蹈的多个层面:空间、材料和身体。它们各有特殊性,又彼此互动。

她认为,舞者定要随空间而动,要充分利用空间。“若舞者在森林中,要找两棵树发生互动。若身边有水,要把水这个元素也带入舞蹈。空间的利用首先是选择,观众应该从哪个角度观摩。其次运用空间要完整而有原因。一条过道本无意义,但是我站在过道上时,即使不做任何动作,也成为了一件装置艺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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殷梅编导的舞剧《支离破碎》

对于材料,殷梅女士更是有鲜明的偏好。在她的作品中有突出体现:《支离破碎》是一部情爱主题的舞剧,剧中4000支枚红色羽毛制成的箭一齐射来,仿佛万箭穿心的痛;用纱幔飘挂于台中,配合灯光投影,营造一场虚空的梦境。

《河流》用盖房子的废弃铝片,“咣当”一声砸落,模拟雷声隆隆;用透明的充气水垫,装了许多活蹦乱跳的金鱼,在LED光束的照射下如河面波光粼粼。《竹林七贤》在舞台里内置摄像头,带给观众多角度观感,造成时空向错的印象;甚至,利用投影技术,化妆间里的人也在同步起舞,它们的工作状态被投影在了舞台大屏幕上,成了台前与幕后的互动。特别是纸与人的厮磨,在殷梅的眼中充满了趣味。她在纸下安装了采音器,舞者走过时,观众不仅有视觉感应,更有听觉感应,甚至,还能和音响、灯光互动而产生变化。如殷梅女士所说:“我的舞蹈要从剧场中走出来,到博物馆、画廊演出。”

还有许多汇古通今的创意作品:如《茶》,事先用绿茶粉将中国的宣纸摆满,跳舞时即让身体与材料产生关系,它的原理如中国的茶道,“用最大的注意力去做一件最平常的事,特别是熟悉到不需大脑思考时,大脑能自由地走到新的窗子里,空间就打开了。”还有非常后现代的装置艺术,将舞台的反面“倒影”在天空上,形成天地两者互补的意象。殷梅女士若有所思地补充道“音乐是元素,身体要和材料对话,一旦跨出界线,新的空间就会打开。”

身体的运用被殷梅发挥的更加极致。在前几日武汉的表演中,她以身为笔,在画布上走出笔墨黑白空间与疾徐动律。随着萨克斯低沉哀婉的曲调,她的每一个关节都在挪移,旋转角度,并用采声器记录下每一次挪移的动律与足迹,是一场全方位的视听触觉冲击,更是书法、行为艺术、舞美、舞蹈的大融合。启悟不止在舞蹈作画时,更在于那幅作画后的痕迹,任观众想象——或许是一时的心迹,或许是一场身体的旅程,或许是一幅抽象的写意,又或许是一种黑白空间的人生哲学。说起用身体作画的缘分,殷梅回想起了11年前,她对中国文化,尤其是书法产生了浓厚兴趣,她惊喜地发现,唐代孙过庭的《书谱》在她的眼中竟能活用为“舞谱”,于是产生了画、行为艺术、舞蹈相通的想法,就像中医一样能包容各学科。并且西方的分工过于细化,让她思考,如何才能成为一个完善的人而非分科只学习部分。

向内:对生命、对内心静静的拷问

“形式是人创造的,一路成长我的观念变得包容,走回内心而不人云亦云。”比起外在的表现形式,殷梅更愿意与我们分享她内心的修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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殷梅在现场用白鸽道具演绎对人生的理解

倏然地,她戴上面具,手持白鸽,现场演绎起一段值得细嚼慢咽的故事,用身躯的表现带领我们静静走进她的内心。非常缓慢地,带着期盼的眼神,她用静美的肢体,脚步细微的挪移,画出白鸽飞翔的弧线,鸽子缓缓向上托举,那意味着什么呢?她的双手模仿鸽子的振翅,仿佛与鸽子融为一体,起,落。想挣脱?却倏然地坠落。摘下面具,鸽子挣脱般展翅,此时和平的钟乐响起,鸽子似要挣脱现实的桎梏而飞升,却无奈地越飞越低,又腾空,是生命力无穷?最后,鸽子停止了摆臂,将自己停在了观众的手中,是找到了归宿?是安息?是止步?是生命的戛然而止?又或许讲述的是殷梅自己?

她解释道:“我只是找一个点表达。每个人读舞蹈怎么读都融合了他之前的人生经历,是观众合力参与才完成了我的舞蹈,观众的反馈也是舞蹈的一部分。观众在观看的时候应卸下责任、“帽子”与“眼镜”,把理智的头脑放下,用视、听、触的感觉来感受。我的初衷是用材料表现一个三维空间,它是立体的,让观众们换个角度看问题,从后面观赏又有所不同。让观众们理解,一切变化都是自然的、有原因的。原来的设计还有一个画框,有人认为是自己被框在画框里面,有人认为框住的是别处的风景。”好似卞之琳著名的诗句所言“你站在桥上看风景\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\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\你装饰了别人的梦。”

她表示,艺术家的作品不一定是叙述自己,但自己的世界观会有所反映。殷梅的作品不是直线地讲故事,而是三维的空间表现。这些都源自她向内心的探寻:“创作时我从一点往深里看,给自己出了很多题,再关联发散到其它问题。我只抓住一点作为核心,让人看到它360度的可能性。舞蹈于我是一种修行,是看待世界的方式,让我打开自己,跳出舞蹈,乃至‘通灵’,达到一种身心灵共振的微妙频率。”

谈到创作,殷梅认为冥想是最适合她的方式。她常在洗澡间和凳子上静思、舞动,打坐以进入身心放松的状态,然后——往心里走。以《红色娘子军》用铁片模拟雷声的创作过程为例,她讲述了多年前反革命时的一个八月,天空突然打雷像天上掉下铁球,她晚上便受到启发去商店买铁片,重现这一效果。回顾整段创作的经历,殷梅女士恳切地说:“当今中国大家都往前走、往高走、往上走,却忘了应回归内心,往心走。找到平静,人就变得真诚。当我们聚在一起,讲着真心话,多么可贵!相较艺术只是一种方式,一个桥梁帮我达到身与精神境界的沟通。创作是我希望自己达到一个频率,在频率中,达到身与灵的沟通。”

向上:哲学高度启悟 

殷梅女士也尝试通过甲骨文、宗教哲学、身体修辞学等形而上命题的研究,的去领悟舞蹈的真谛。将具象的身体抽离成抽象的符号,将个体的感性的悲欢离合凝聚为群体的理性的哲学启悟。

对于甲骨文的研究,殷梅笑称自己不是专家,只是凭甲骨文这种方式,有了“冥冥之中会带来一种转向”的顿悟。“对一件事物的认知其实没有答案,答案在不停地转变。一个生活的细节,在此时你看不到它的用处,却有冥冥的指引让你存在心间。物还是物,等到多年后大脑意识到了,它便产生了意义。”

对比哲学和艺术,殷梅向我们分享了她特别喜欢的一段话,来自木心:“哲学是壁虎,是墙上爬的;艺术是飞翔的,太沉重了怎么飞?”意为艺术不是为了大目的而作,是灵魂的自由飞翔。

“身体修辞学”是殷梅首创的概念。它源于中国的对联:天与地相对、表与里相对、生与死相对。“事物具有极端性、对抗性,由此我引出了表里、动静结合、时间空间等对比的概念,将修辞学与舞蹈结合为身体修辞学。”

向下:从技巧到心灵的教学方式 

艺术是一脉相承的,精神上的悲欢离合也是延续下去的。授人以技,不如启人之灵。对于舞蹈的传承,殷梅延续了她“舞蹈与创造性思维”的课程,对年轻的舞者提出三点教学建议。

首先,纯技术的舞蹈是没有灵魂的,有时候一种神经质的行为表现的震撼力远远大于腿举的有多高。

其次,走进图书馆比待在练功房更有意义。“做一个有熏陶素养的人,做一个真实的人,做一个有觉悟的人,比舞蹈更重要。”殷梅寄语道。的确,读书不仅让你的舞蹈表现更有觉悟,更重要的是能修炼人性的美好,是人存在的重要意义。

最后,要注重由技巧到心灵过渡的历程。她坦言:“人并不是突然成长的,每一个走过的弯路都是促成你今天成长的元素,人的开窍需要过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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殷梅为北大赠言

在采访的最后,记者向殷梅女士提出请求,希望她结合在舞蹈领域从业多年的经历给燕园学子以建议和评价。殷梅女士欣然提起笔,在赠言本上高度评价道:“北大是思想家的圣地。”通过今天的采访也让我们体会到: 舞者无疆,不仅是上下求索、对各领域融会贯通没有疆界;也是古今博采、创新无限;更是对舞蹈的执着,舞到永无止境、让舞薪火相传。正如殷梅女士带着许多故事而来,但她不讲故事,却又充满了故事,由观众自己去想象,留下无疆的创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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殷梅与本文作者叶陈宁合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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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背景资料】

殷梅,纽约市大学皇后学院戏剧舞蹈系终身教授及系主任。美国后现代编导、舞蹈家。美国国家福伯莱特学术大奖、古根汉姆大奖获得者。她大胆地将地理、科技、艺术和文化各领域融合衔接起来,创造出独特的舞蹈剧场和“剧场魔幻”艺术。她感悟中国人对时空、自然的审美,发展出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。作为一名舞者,殷梅致力于探索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现代意识同舞蹈的交融。想象力、创造性、人文关怀是她关心的创作主题。代表作有《十里红妆》、《尼克松在中国》、《古色今香》等。